连续几日,梦不肯再让我做它的王后。那些个离奇古怪的,脱离现实的,嬉戏打闹的,深情拥抱的。我不理解,绝不允许它日以继日,夜理万机,润色他人的精神。
梦境,总是我的第二故乡,第一温柔乡。醒来,或者失而复得的侥幸,或者是被强行褫夺后的残忍。没有梦的睡眠,就是失去萧瑟与寒冷的四季,永远温暖如春骄阳似火,不觉得这是一种诅咒吗?
既然梦对我并无偏爱,我的时间,也不必全部留给睡梦。拖拖踏踏,天色已晚,饱含着伤心的夜游鬼露水味,一个毛茸茸的黑影子,甩甩湿嗒嗒的身体,坐在书桌前。借着夜的灰白颜色,看清大概是一本书,平铺在上面。伸手摸上去,书页的肌肤很是细腻,抚慰着我的指纹磨损。
无趣,自然不知该如何挑起书的兴致。另一只手随即摸索到台灯的半椭圆形按钮,急切地咔嗒一声捻亮。光没有落下一个光点、一把光束、或者一抹光晕,而是投递到书桌上一个完整的发亮范围。它一定拥有博大的胸怀和大爱,尽其所能来尽善尽美。
书是主角,其他照不照无所谓。黑影消失,这里只有我。书页上呈现一半光,一半阴影。一字一灵魂被圈在毫无变化的字体下,稍息立正,一排排站位。我将书推到台灯的正下方,希望每一个方方正正的黑字,都蘸满光,肥到滴水,不要被埋没在黑暗的角落里,腐化。
然而,就在我一页读完,翻开下一页时,却发现,那是一张空白纸。淡黄的纸张,没有字,显得空洞无依却又充满无限生机。没有字,纸如何赖以生存。没有字,纸显得异常清澈透亮。我翻开下一页,依旧。我诧异地将书举起来,捧在手心里,来回来去地翻看。灯透过纸,就像透过皮肉,观摩粉红透明的手。
我明白,这是灯自己想看书。品书中炎热时寒了心的冷,读书中严寒时死了心的绝。我也许不理解,但我打算成全,我帮它扶住书的底部。
我没读,灯光在读,我在看灯光为书披上一条柔软的毛毯,情意绵绵。那样,就不会冷了。我在这里,扮演着翻书的角色。一个刚愎自用的第三者。我消隐自己的全部身影,空荡荡的灵魂。按照20秒钟翻一页的速度,为它服务。
灯光流泻而下,却不如流水。毫无声响,明面上,竟然连灯下飞舞的尘埃点点都看不见。其他事物看书,随时可以。若想不受干扰,谁知道,书里,夜深人静时,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里,梢头,包围圈,一撇的冲浪里,一捺的滑行间,住进了多少夜的精灵,书的痴儿。灯光,却只能和我一起。准确来说,它由心而生,由手指而定,我的。
灯也太倔强,固执地义无反顾地一定要将书里的内容一股脑地消化殆尽。我摇摇头,摊开手,除任它折腾,在一旁默默陪伴外竟别无他法。不知道需不需要沏茶倒水吃点水果,我那么累,当然迈不开步子,没人给穿鞋。
看它,那长方形的头颅,似不服气一般,探着细长的脖子,脑袋,一边高,一边低。如果是落枕,今天可一定要睡回来。太安静,灰色的窗帘拉得严实过头,密不透风。听不到一呼一吸的传递声,听不到睫毛的煽动声,听不到台灯的不满声,听不到书的叹息声。只听到,簌簌地掀起页脚,唰啦一下右页压到左页的身上。别怕,我轻轻的。哎哟哟,哎哟哟,你该减肥了心里不会没点数儿吧,兄弟。第一页说什么了,它早已沉默到跌入深渊。羽翼,微微地颤抖。呻吟,我还活着。
今天,我不再争抢,占据主动权。灯不需要我,都是我的错。不曾约定,无需履行。我等候,我自愿地做着自我的束缚。但如果约定了,却赖账,死不承认,怎么办。是惊喜吗?如果不是,该不该罚。一本薄薄的书,翻到末尾,再也翻不动。我蘸了点唾沫,捻了捻,无济于事。尽管可能意犹未尽,但确实已到结尾,由不得抗拒。
我扬起台灯的头,清清嗓子,紧紧辫子,清醒清醒脑瓜子,严肃起自己的表情,强迫它与我对视。无数棵青白色冷光与橘黄色暖光,编织结成一束,毫无征兆地照进我的双眼。仿佛整本书的内容,在心里,遗留下了无数暗自叫好的波浪线,波浪线化作一条小河的波光漾漾,里面游满了无数尾灵动的小鱼,小鱼儿通通从指缝间溜走。一条都不是我的。
仿佛我在梦里,扬起脚丫子在海边淌水,却不自觉地被潮水扑倒,涌上现实中聚光灯下大舞台。又而惊醒,我不知所措。我不由得把右手手掌躬成一座小桥遮挡在额头前,避免伤害视力。汲取莫名知识的力量,总是那么刺眼,模糊我的视线。我打了个哈欠,算了。你看吧,我熬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