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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夜深。小雨打在窗纸上,像长了脚似的,窸窸窣窣地爬着。谷雨前后一场雨,胜似秀才中了举。雨是好雨,农人该是很高兴的。玉娘想起小时候的自己,在谷雨的日子里,如果适逢下雨,便头戴草帽,提着篮筐,跟随爷娘身后,冒雨抢种瓜秧、棉花、红薯和豆子。只是今夜的这场雨,似是整个扬州城在哭泣。
扬州城在哭泣。她哭泣这昔日的繁华都市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,她哭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惨死于满人的剑戟下、烈火中。雨水即是扬州城的泪水,玉娘从雨水中清清楚楚闻到了被打湿的烟火味和血腥味,听见了人们垂死挣扎和灵魂的痛苦哀嚎。
隔壁那个满人的鼾声时长时短,时强时弱,听得玉娘心里一惊一惊的。躲藏在暗室里的她被汉人八旗兵发现,把她带到此处。一路上,尸体横陈,互相枕藉,婴孩啼哭,奸淫掳掠。玉娘亲眼见到光天化日之下,几个满人如虎兕一般,扑向苦苦哀求的女子。她已做好心理准备,如果满人也似这般对自己,她是拼了命也要护全了她的这个身子。
可她在这间屋里已有两三日,这个满人却学着汉人中的儒生,温文尔雅,要她弹琴吟诗,与她把盏饮茶。记得那天她被带到他的跟前,他围着她慢慢转了一圈,而后开始了吟咏——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;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……
那个带她来的汉军八旗兵谄媚道,大人果然精通汉学,不仅会说汉话,而且还会吟诵汉诗。此女是扬州有名的瘦马,乃女人中的女人,是扬州一富商之小妾。大人可曾听过瘦马一说?
玉娘不禁一阵苦笑,她确是人们口中的瘦马。她在乡下长到七岁,为了给生病的小弟筹钱治病,便被爷娘卖给扬州城里的一个牙婆。牙婆把她拎进屋子里间,剥光衣裳,上看下看,左看右看,最后满意地点头,交给爷娘十两银子,道,你们尽管放心,这丫头在我这里有个几年,保管被我培养成大户人家一样的小姐,到时候若是寻着了好人家,少不了你们爷娘的好处。
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……那满人见了玉娘的一笑,捻着胡须又吟起诗来。吟完诗才接过汉兵的问话笑道,瘦马?有所耳闻,名不虚传啊。古人云,春风泛红绿,造化太奇巧,这女子集天地之元气,纳日月之精华,江南女子果然不同凡响。
玉娘在牙婆那里接受了七八年的教化,琴棋书画可谓是样样精通,她自然听得懂这满人口中吟诵的诗赋。可一想到这些满人在扬州城的烧杀淫掠,那满人笑时露出的长牙,瞬间便幻化成了狰狞的、吃人的利齿,玉娘的双腿不由得哆嗦起来。没想到那满人却大手一挥,对汉兵道,去给我找几个丫头婆子好生伺候着。
四月二十五日满人攻破扬州城,二十七日玉娘被发现,天明后该是三十日了,这满人究竟打算如何对她,玉娘不得而知。白天她被丫头婆子打扮停当,无事可做,只在那满人来时陪他做点风雅之事。晚上,那满人来看她时邪魅一笑,说他有军中要事商谈,不必等他,让她先睡。夜里回来他倒是进了另一间房,并未打扰她。
躺在床上的玉娘翻来覆去,想到满人的那句“不必等我”,恨不能咬碎银牙,不由心中暗骂——满贼,谁人会等你!
不过,玉娘确是在等人,她等的是她的夫君,扬州的大盐商乔老爷。
2
那年,玉娘被牙婆带去一所教坊,院子里有不少跟她年龄相仿的姑娘,她们有的在咿咿呀呀唱戏,有的在低眉信手弹琴,有的叉开腿在练习劈叉……旁边两个师父模样的,拿着戒尺转来转去,一不留神就把那戒尺抽到姑娘的身上,抽得姑娘龇牙咧嘴,眼里汩着泪,可愣是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。
玉娘以为这里是一个戏班子,待到一段时日,她和另一个姑娘被单独带进一间书房模样的地方,每日里练习写字、念诗、下棋、泡茶,她才明白原来这里并不是学唱戏的地方。后来,她亲眼看见几个年龄稍大的姑娘被人挑走,她才知道,这里原是驯养瘦马的地方。
什么是瘦马?她悄悄问她的同伴。同伴说,你我可能会被卖给有钱人家做小妾,院中的那些个大多会卖到青楼。
要说在教坊中的那些年,东西是学到了不少,但也吃尽了苦头。玉娘来的时候年纪比其她孩子大了点,那教坊的婆子见了她的一双脚,连连摇头,丫头你得受些罪了。玉娘知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四五岁就得缠足,可乡野间的丫头双脚是恣意地长,她们需要干农活,一双小脚怎么能行?幸得玉娘的脚天生小,纵然七岁了,跟那五六岁的小丫头倒也相差无几。自那天起,那个婆子便不管玉娘如何喊痛如何求饶,只将她的两脚缠得死死的,越缠越紧缠得她脚趾流血、指甲脱落、脚弓变形……不只是缠足,还经常挨饿,她们说不能吃得过多,养胖了便寻不到好人家了,因此要控制食量。有时一天吃两顿,如果体重超标了,一天吃一顿也是常有的事。玉娘便在忍饥挨饿中度过了教坊的那几年。
十五岁时,玉娘见到了乔老爷。乔老爷是两淮盐商,家在安徽桐城,常年在扬州经营盐业。那一天,他陪同客人来到教坊,玉娘被牙婆叫了出来。她脚踩莲步在屋里走了个来回,便在那张蕉叶琴前坐下,伸开纤细的双手,在琴弦上拨弄起来,那似幽泉的琴音便在屋子里流淌着,弥漫着。待得琴声收住,屋里响起一片掌声,八仙桌旁的客人边拍掌边赞叹,真是妙人儿。牙婆笑得脸上的脂粉掉了,掀起玉娘的裙子,道,各位爷再看看咱家姑娘的这双小脚,瘦、小、尖、弯、香、软、正,标标准准的三寸金莲啊。不瞒各位爷,我们教坊中的顶级姑娘就数玉娘了,爷们喜欢的琴棋书画诗酒花,咱家姑娘一件也没落下。玉姑娘比起那大户人家的小姐来也是丝毫不逊色的。
玉娘心中阵阵恶寒,什么大户人家小姐,跟青楼女子有何区别?对了,瘦马,这个词可真形象,她这纤瘦的模样,展示在这帮人的面前,可不就是一匹待价而沽的瘦马?
据乔老爷后来说,本该是客人挑选她这匹瘦马的,可他一眼就看上了她,他不惜得罪客人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,把她夺了过来,带进了坐落在徐凝门的乔府。
乔老爷说他在桐城也有一个乔府,那里住着他的娘子和儿女。扬州的这个乔府本是空着的,从此玉娘你就是我府里的娘子。玉娘闻言几乎要落泪,可是她想着教坊里那些嬷嬷的教导,说什么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那张嘴,才艺的练习、身段的保养,一样都不能放松,这样才能紧紧抓住男人的心。
进入府中三年,乔老爷连过年回桐城都把她带在身边。记得第一次登门之时,乔老爷郑重其事地把她介绍给族中长辈,然后再介绍给他的娘子,并且让他的一双儿女称她为二娘。
玉娘常想,她有何德何能,竟能得到乔老爷这般怜爱?平日里,她就处处小心侍奉乔老爷,唯恐哪点做得不好,遭了天谴。
不曾想,老天爷的谴责很快便降临了。
3
二十五日扬州城被满人所破。面对杀气腾腾的满兵,全城居民惊恐万状。有人在满兵的追杀之下四处逃窜,有人相约设案焚香迎接满兵,以示臣服。各种谣言四起,说那些满人一开始只是要钱,有人给了钱后得以暂时逃脱。更多的贫民拿不出钱财,便要被杀,有一有钱大户,把家里的万千钱财捧出,以为这样就可让满人网开一面,放了那些贫民。不想那些满人拿到钱后,未作一丝停留,挥刀便砍,首当其冲的便是那富商。他们如青面獠牙的野兽一般,视人命如草芥,手中的武器即是它们的利爪,配合口中的獠牙,所到之处,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
满军一时未到达乔府所在地,乔老爷吩咐取出家中银两,和仆人一起去路口,把银子分散给那些逃跑的路人。天色已黑时乔老爷才回府中,躲在屋里不敢掌灯的玉娘,见老爷回来才命人点亮一盏油灯。见老爷脸色不好,双眉紧锁,玉娘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加惶恐。老爷对玉娘道,督镇史可法已被满人掳掠,余下的那些明军不是战死就是变节,只有那刘肇基刘都督率领四百人与满人展开巷战。今夜,我要去追随刘都督,同他们一起杀敌抗满,城在人在,城亡人亡。
玉娘禁不住扑簌簌地落泪,道,老爷只是一介商人,如何能与那些满军抗衡?乔老爷道,我常年在外经商,为了自保,幼时便学了一招两式。老爷将玉娘领进书房,推开书房后的暗门走进暗室,说这里已储备了一些食物,你就躲在此处不管听见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。说完乔老爷便要走出暗室,玉娘一把扯住乔老爷的衣襟,不肯松手。乔老爷推开玉娘的手道,我虽是安徽人,却也是扬州人,作为六尺男儿,我绝不苟活于世。你在此地等我,若有幸能存活于世,你我再续夫妻情缘。
躲在暗室里的玉娘二十七日被发现。汉人八旗兵冲进乔府,没来得及逃跑的仆人便丧生在刀戟之下,他们在搜罗府中钱财时搜出了躲在书桌下瑟瑟发抖的仆人老张。玉娘听见一人喝道,先不要杀他。然后又听那人继续道,听说这乔府乃是这一带最有钱的,你若能说出乔府钱财的藏身之处,我们便放你一命。
老张战战兢兢的声音传进暗室,报告大人,这书橱后有一道暗门,小人无意之中见过老爷从门中出来。今日小人曾想躲进暗室里,不知怎的,那门竟然推不开。老张的话音刚落,暗室外便传来咚咚咚、哐哐哐各种砸门砸墙的声响,不一会,那门便被砸开。他们从暗室里搜出金条,发现了角落里的玉娘。玉娘被粗鲁地拖出暗室,眼睛被书房里并不十分鲜亮的光线刺痛。待她再次睁开眼,便发现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。老张很惊讶,他似乎不知道玉娘藏身在此处。那些汉人八旗兵瞪大的眼睛渐渐眯缝起来,有几个脸上泛起了色迷迷的笑容,作势就要扑将过去。其中一人拦住了这股泛滥的欲望,冷静地问道,此女是谁?老张道,她是乔老爷纳的妾。老张大概是为了活命,继续讨好道,大人有所不知,夫人当年是扬州城有名的瘦马,真个是才色双绝。
老张的这席话倒是暂时救下了玉娘,却没有给他自己带来活命的机会。八旗兵听完老张的话便道,留你这吃里爬外的狗奴才何用?说完举起刀戟,照着老张当胸刺入,老张大呼一声,其他几个八旗兵照着他又是一阵乱刺,老张便一声不吭地倒在血泊之中。
那个头目模样的用眼神喝住了蠢蠢欲动的其他士兵,他说,这是个上等货色,咱们要另作他用。
4
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,窗户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响了一夜。黎明时分,雨声才渐渐收住,玉娘也才从迷迷糊糊中醒来。
这一夜,玉娘睡得很不安稳。后半夜她才勉强入睡,但很快就堕入噩梦。梦中,细雨密织,浑身湿淋淋的玉娘脚下是一具具尸身,她压抑着恐惧和不适,爬过湿淋淋的尸身,她要去找寻,找寻到她的乔老爷。与其担惊受怕地等待下去,倒不如豁出去,哪怕被贼人发现,大不了以头撞墙而亡。她听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似乎传来厮杀声,心里一阵激动,想着说不准乔老爷就在那里。
她循着声音摸进巷子,巷子里的厮杀声越发响亮起来。她见着了,见着了两个人在搏击。也许是巷子太窄,兵器施展不开,也许是手中武器在打斗中滑落,这两人赤手空拳,打得难解难分。夜色中玉娘一时分不清哪个是满军哪个是明军,只从身形之中看出那个粗壮的人十分强悍,身形瘦削的一时落了下风,被击落在地。粗壮的骑上瘦削的身子嘶吼着挥拳一拳拳砸在他的脸上,瘦削的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鸣。只是顷刻之间形势逆转,瘦削的一声怒吼把粗壮的掀翻在地,一手卡着他的脖子一手展开凌厉的攻势,打得粗壮之人无还手之力,哀嚎声渐渐小去,直至再无声息。
身形瘦削的渐渐收了拳头慢慢起身,带着满身杀气向着玉娘方向而来。玉娘吓得赶紧往那鸡棚后面再缩了缩身子,双手蒙眼希望不要被他发现,能躲过一劫。可待到那人走近,玉娘却突地松开手来,在他擦身而过之际大叫一声——老爷!
是的,那瘦削身形那么熟悉,没有错,是乔老爷。乔老爷是这等勇猛,虽已人到中年,可在与满贼的搏斗中一丝一毫也不逊色。玉娘起了身,此刻她心中的恐惧已被满满的自豪代替。她激动得小跑起来,向定了身形震惊了的乔老爷跑去。
可就在她刚触摸上乔老爷的脸,刚摸到乔老爷脸上随着雨水一起留下的温热的血时,远处一支飞镖刺中了乔老爷的后背,乔老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玉——娘,便缓缓倒了下去。
玉娘心碎,在她喊出的“老爷”声中醒转过来。一睁眼便对上了满人的双眼,那满人眉眼含笑地贴近她的脸,戏谑道,夫人是在唤我吗?快了,王爷已下令封刀,扬州之行已结束,待我了却收尾,我便带你一同北上。
玉娘在丫头的协助之下更换了汗湿的内衣,婆子打来洗脸漱口的水,道,夫人,大人吩咐用完饭后你要收拾你想带走的东西,好在大人回来后即刻出发。
封刀?北上?玉娘想到满人口中的这两个词,心里不由涌起阵阵悲凉。老爷呢?那与满军巷战的四百明军呢?
她问婆子,不是说刘都督领着一帮人还在与满人作战吗?婆子道。我没听说过什么刘都督的事,只知道这扬州城里除了死尸都是满人,纵然有与满人作战的,怕早已是死了一个不剩。
玉娘勉强喝了点粥,不顾阻拦坚持出了门去。见拦不住,婆子和守卫便跟在玉娘身后,随着她向着宛虹桥的方向而去。玉娘一阶一阶地爬上桥,站上桥的中央,眺望两岸,整齐的民居已成断壁残垣,盛开的芍药、满岸的烟柳枝残叶败。玉娘眼里的泪珠滚落下来,落尽桥下的河水之中。玉娘记得前天这河水还是浑浊不堪,散发出血腥味,一夜的雨让河水变得清澈起来。
对面的巷子里走出一列八旗兵,那满人骑在马上跟在队伍中央,当他看到桥上的玉娘时,不由展开笑颜问道,不在家中收拾行囊,怎有雅兴驻足桥上?
玉娘问,大人可知刘都督那四百兵士?
满人闻言肃然起敬,赞叹道,这些明军真乃勇士也。说完他又叹息道,不过,你们汉人是怎么说的?蚍蜉撼树,螳螂挡车,区区四百人,又怎能与我八旗大军相抗衡?他们也是死得其所。
见玉娘不动声色,满人又道,夫人快随我回去。
玉娘笑了,这是她第一次对满人展露笑容,笑得是那么美,那么晃人心神。她莞尔一笑,道,你可知那四百人中也有我夫君一个?夫君曾说,他誓与扬州城共存亡。如今,夫死城亡,我又岂能独存于世?
扑通——
玉娘身形一晃,已坠入河水之中。满人跳下马来,喊道,快快救人。那些来自于大漠草原的满人,怎有会水之人?倒是其中几个汉人八旗兵道,大人,听水声看水色,这里是深潭,即使找到怕也不能存活。
那满人双手扶着桥栏,长叹一声,都说是扬州瘦马,夫人乃扬州完人哪!